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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向深海的狹道(2019-20) >

“你看見穿過草地 從霧中飄來的死氣了嗎”

“你看見穿過草地

從霧中飄來的死氣了嗎?”

文:張煜航

 

在宮崎英高製作的電子遊戲《黑暗之魂3》中,「吞噬神明的埃爾德里奇」預見了深海時代的到來。在遊戲中,深海時代(被隱晦的)描述為,寂靜無聲,所有生命都將回歸靜止,被「幽邃」統治的世界。

深海,是法西斯美學的極致。暴力的至高性和宿命實則轉向了細膩,綿長又幽深的沉默。黑暗之魂中的怪物幾乎都一言不發,Aleksandr Sokurov的天皇[1]的日語詞句不傳達任何信息。而一進入展廳,《吸煙的女人》沉默地吞雲吐霧。她精緻的短髮裝扮是為了面對不可預知的命運,而正是這一點出賣了她。與其說逃避危險,不如說她本身就是那至高暴力性的餌食物。流放的難民、集中營、Unit 8604[2] 的細菌實驗,必定需要一個吸煙的美人來完成「撒馬爾罕的死神」[3]中,受害者與迫害者共謀的誘惑,而世人誤把這稱作命運。

然而,我們不能讓陳舊的浪漫主義慾望生產來為法西斯美學買單。事實或許恰恰相反。冷戰時期的航天器來源於古希臘的飛天壁畫和密教咒語,而那三條「通向深海」的狹道,實則是戰時日本將整個東南亞(包括嶺南地區、香港、台灣和馬來半島,其實這一點從英殖時期就開始)作為戰備和物資中樞這一巨大系統中的短小通路。而香港,無論作為英殖時期的「東方之珠」,還是作為90年代賽博之愛中生冷而曖昧的迴路的中樞,抑或是如今「送中條例」中被强權挾持的逃逸者,都是那個通路上的「美人」,散發著致死的誘惑。只不過,體系和計劃的模型,比真實還要真實,現實的底色一步步加深,運轉的極限就是純粹的黑色;桃花源總會轉變成幽暗的「深海」,整個系統的廢物處理中心最終會吞噬一切。這就是為什麼,《挖掘工》印證了古老的煉金術箴言:As Above, So Below。死亡的物流鎖鏈飛升,海底築起反轉的宏偉都市。深海是物質,是堅硬而混雜的物質。機械又重複的消耗,那是在海底作業的身影。

日語的特性,是可以在傳達信息的同時將其消解在空無一物的基底上。無論是南石頭集中營裡的難民的歌謠(《演歌歌者》)還是《佐治與游泳池》中,那個在戰後廣州軍事法庭中為自己辯護的日本兵,蒼白又堅定的言語,它們所傳達的,彷彿都消散在展廳的高高低低的磚牆旁,反襯了那頭骨與游泳池黏著的無言。《佐治與游泳池》與《郊外》中,藝術家的話語同樣清晰和精準,幾乎到了「黏膩和眩暈」的程度,我们不禁懷疑,《郊外》的獨白是否是生物發出的聲響。

《黑暗之魂3》中,埃爾德里奇靠著吃人(最終發展到吃神)來企圖存續於他所預見的深海時代。漸漸的,他擁有了他所吞噬的人和神的思考與記憶。殊不知,他正是因為無盡的吞噬,使自己變成了幽邃的一部分而Unit 8604在南石頭的化骨池,也像藝術家說的『被人的身體所造就,成為了深海』。

『你看見穿過草地
從霧中飄來的死氣了嗎?』[4]

-Robert Walser

 


 

[1] The Sun, 2005, 亞歷山大·索科洛夫 Aleksandr Sokurov
[2] Unit 8604為侵華戰爭時期日軍的廣州第8604部隊,被認為在當地進行細菌戰與人體細菌實驗,《通向深海的狹道》系列中所提到的南石頭難民營被認為與其細菌實驗有關。
[3] 取自美索不達比亞古代傳說。講述一個士兵中午在市場的拐角處碰到死神,而且似乎看到死神向他做了個威脅性手勢。士兵嚇得趕緊跑到王宮裡,要求國王給他一匹最好的馬,趁黑夜逃避死神的追趕,跑得遠遠的,遠遠的,直抵撒馬爾罕。聽到這話,國王便將死神傳呼到王宮,責備他恐嚇了他最好的僕人之一。然而死神感到很詫異,便回話說:我沒想嚇唬他呀。在那裡見到這個土兵,我也很吃驚。事實上我們的約會是在今晚,在撒馬爾罕。
[4] Walser, Rober, Oppressive Light: Selected Poems by Robert Walser, Black Lawrence Press, 2012.